孟燕君

生养孩子的父母，对于孩子一生的追求目标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使我立下人生奋斗志愿的人，是我的父母，而改变我的理想的人，又是我的父母。
刚上初中那年一个星期天的中午，读小学三年级的弟弟，做算术作业碰到一个难题，就来问我。娘一边擀面，一边冲弟弟说：
“不是刚给你买了个字典吗？查字典去！”
爹、我连同9岁的小弟弟都笑起来。娘显出很迷惑的样子，不知我们在笑她。成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娘，要当一辈子睁眼瞎啊！在可怜娘、为她感到悲哀的同时，我认识到了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性，从此就拼命攻读起来，并立下了当一位人民画家，用七彩的笔描绘农民生活的志向。
我有好多绘画练习册，这些都是用作业本的背面、烟纸盒等做的。花5分钱买一张粗糙的黄色包装纸，裁成32开装订起来，就是我的课余美术作业本了。我在学校里画教室，画老师在讲台上授课，画同学们在操场上运动；在上下学途中画蓝天白云，画小草树木，画牧童牛羊，画土坡河水；在家里，小鸡小鸭、小弟弟、锅碗瓢勺都成了我的模特儿。我不但用铅笔和12色的小蜡笔画，还用圆珠笔和钢笔画速写。
七彩的笔，在描绘着七彩的画面。于是，我的画家理想就镀上了七彩的光环。
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家长给我们的零花钱也渐渐多了。我攒够块儿八毛的，就骑上自行车，去20里外的县城新华书店转一遭，买本关于绘画的书籍。
从我们马兰村往东北10公里有个枣园村，村里有我的一位亲戚刘姑姑。那次他们村里起集会，请来河南豫剧团唱半月大戏，姑姑就让儿子志强来接我们。以前我也看过本地的“乱弹”戏，因为年幼，听不懂，经常是戏演不到一半就不看了。这一次，我带了两个绘画本，边看戏边画像，两天下来就画了一本半。第三天，回到了家里，我就用蜡笔根据记忆涂上了各种色彩。这些人物，生、旦、净、末、丑样样都有，举马鞭的，握宝剑的，扛着丈八蛇矛枪的，或单人亮式，或二人交锋，好多大人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画得真像那么回事儿”。我的爹娘却很冷静，好像有点不大高兴。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推开房门，心猛地一沉。我看到自己的画本被一张一张撕下来，贴在了土墙上。我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一直流进了嘴里。我再看看蜡笔和美术书籍，也没有踪影了。弟弟在做作业，我问他知不知道这事，他说不知道。我一头栽倒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洇湿了大片的被面。
黄昏，爹娘从地里下晌回来了。他们劳动了半天，累得不行，看到我没做饭，便没有歇息半刻，赶快烧火熬粥。
豆大的煤油灯头亮了起来。玉米粥、甜红薯和咸萝卜也端上了饭桌。爹冲里间屋喊了声：
“吃饭了，小猛，快起来！”
我没有动，开始抽泣起来。
“小猛，听到了没有？吃饭啦！”爹显然要发火了，大声吼道。我怕挨揍，赶紧下了炕，坐到了饭桌前，两只冰凉的手捧住饭碗。我的泪还在扑嗒扑嗒往下落。
“哭啥哩？画本子给撕了？”爹开始解释了，“过去咱家成分不好，念书没用，兵不能当，大学不能上。现在兴凭本事吃饭哩，你不好好学习，光画小人儿，能考上大学吗？大人供养你俩容易吗？你娘俺俩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1分钱掰成8瓣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还不是图你们有个出息吗？大人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你听见了呗，小猛？大人没有往坏处指使你们的。光画那个不管考学的用，多在学习上用点功夫吧，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娘也认真地说。
我边流泪边“嗯”“啊”地应着，我知道他们不容易。
可我又是个性格外柔内刚的人。我为了让家长不生气，表面上答应了，背地里却仍在画。常言道，鸟儿飞过去还有个影儿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秘密多次被家长发现，于是，我的画本被撕了多次，饭桌上的政治思想工作成了一日三餐的家常便饭。我成了经常让大人生气的孩子。时间长了，我偶尔和爹娘顶句嘴，说当画家也能有出息，终于，我挨了他们一次重重的巴掌。他们根本没听说过当画家也是一种职业。他们虽然狠狠心下了手，但打过之后，又心疼地跟着我一起落泪。我不忍心爹娘在失望的痛苦中生活。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我终于自己切断了画家的美梦。正像著名诗人毕东海在报告文学《一位农民作家的青春传奇》中所写：“这一耳光打出了孟燕君的另一个人生。”我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