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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文/梅洁

很有几年了，朋友们聊起天来总是说：“梅洁，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总是含笑表示认同。

我曾经说过，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一种感觉。你认为有权有势有钱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淡泊温馨无争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泡歌厅酒吧吃喝玩乐热热闹闹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艰苦劳作充实独处清静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独身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结婚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和一个又一个男人有性关系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你和丈夫从一而终、白头到老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不要孩子一个人清静轻松是幸福你就幸福；你认为受苦受累也要当母亲是幸福你就幸福……

幸福是一种感觉，也是一种人生选择。选择是自己的事，他人无权干涉。选择是排它的，带有排除经验其它的可能性。即使已经选择，选择者依然面临困境的挣脱和生命的反省。而“在反省的海洋上，我们无法向任何人呼救，因为每一个救生圈都是辩证的。”

我想声明的是，尽管幸福的选择有多元性，但有意识的选择毕竟只有人类才可以进行，它的可操作性应该归属于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种大游戏。游戏是有规则的，没有规矩则不成方圆，规则也就是对事物最终的判断标准，它是终极客观的。无人可以亵渎这种客观。践踏规则，游戏便会一塌糊涂，最终受损的也只能是游戏者自身。

我用一生的努力选择了我现在这样的幸福。我选择奋斗和挣脱，以至使我背着“政审不合格，不同意升学”的枷锁，硬是小学毕业考上中学、中学毕业考上高中、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选择文学，以至使我这个在大学学了五年经济专业、毕业从事了10余年经济工作、35岁才改作文学的人又把文学作到了今天这个份上；我选择自尊自爱自律自强，我不想仰人鼻息阿谀奉迎献媚违心；我选择公理正义诚实守信决不自毁人格；我选择婚姻，我用毕生的爱与努力创造了一个可依可靠、可说可笑、可争论也可交流的家庭；我选择生育，使我拥有了两个聪睿、善良、极富同情心的儿子……眼下，我非常认同“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的说法，我也非常感激文学朋友们的祝祈。

但也有朋友说我“把话说早了”，后来的实事证明我似乎真的把话说早了，但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是一个对幸福追求不高的人。

1996年在江苏连云港时，新加坡归国女作家陈慧瑛反复端详了我许久后神秘而郑重地说：“梅洁、梅洁，你前半生把所有的苦和罪都受了，后半生七七八八的苦你统统都没有了……”慧瑛特别爱用“七七八八”。慧瑛说她研究过许多年《易经》，其专业程度在中国文坛是有号的，我不懂古老神秘的《易经》，但我深懂慧瑛的祝福。

因为我有今天这样的幸福，所以我想起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受的苦都非常心“疼”――

想起中学乃至大学时我都常到垃圾堆上捡同学们扔掉的鞋穿心里就很“疼”；

想到妈为我买的已故赵爷爷的一条大裆夹裤我改了穿、穿了改直穿到上大学时还接了一截旧围巾时心里就很“疼”；

想到没有钱回秦巴山里看望父母、就偷偷钻进一辆货车车厢憋闷了一天一夜时心里就很“疼”；

想到没钱、只能化8分钱买一只香瓜带给在深山受苦的父母弟妹时心里就很“疼”；

想到小学五年级时母亲做的一件大襟花棉袄穿了补、补了接，一直穿到了大学毕业时心里就很“疼”；想到来例假没有钱买纸只能撕旧作业本将就糊弄时心里就很“疼”……

很疼很疼的时候我就常常一个人伤心落泪，就忍不住在儿子面前放声大哭。

儿子黯然神伤后你们猜他怎么说？

他说：“妈，算了，别难过，受苦也是一种感觉，和幸福是一种感觉一样，你不是认可幸福是一种感觉吗？如果你小时候受苦时不觉得那是苦，你总是善待和奋斗，那你现在就不要把它看作是苦。苦和幸福只是比较而言。你小时候受苦时不一定没感到幸福，你现在幸福时也不一定没有苦。再说这世上的人都不容易，尤其是你们那一代人，其实许多人那时都和你一样在受苦。这样想，你就能少一些伤心和难过。”

我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那么多磨难没准我现在的情况会更好一些……”

儿子说： “此言差矣，如果没有那么多磨难你没准连现在都不如……”

我脸上挂着泪水但却惊喜地望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读“光通信”硕士，后来又读博士。我常常和儿子讨论问题时就是这样，一会儿泪水盈盈，一会儿又破涕为笑。

我承认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但我觉得我最大的幸福是养育了两个有坚强认真的心智、善良而不乏勇气、慷慨热情而不乏深思哲想的儿子。这是所有的苦难之后上苍对我最好的恩赐……

2001.1期《随笔》杂志发表

作者简介：

梅洁 ,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70年大学经济系五年本科毕业，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已发表、出版《爱的履历》《生存的悖论》《一只苹果的忧伤》《泪水之花》《飘逝的风景》《苍茫时节》《大江北去》《汉水大移民》《西部的倾诉》、七卷本《梅洁文学作品典藏》等散文、诗歌、中长篇纪实文学31部集，700余万字。曾先后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孙犁文学奖以及《十月》《黄河文学》《人民日报》等各大报刊奖80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