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万物。所有庄稼、花草、树木都在泥土里生长,都是大地的孝子贤孙。
开春时节,乍暖还寒,绿色开始缠绕村庄,山润水软,百草生香,山坡上的桃花、梨花含苞待放。我和妻子借假日返回地处沂蒙山区东部的老家,守着年迈的父母共享天伦,攥一把山乡的泥土,品味家乡泥土的芳香……
故乡三面环山,依然保留着传统农耕文明的习俗和风貌。阳光煦暖,空气清爽。站到村头巷尾,听那熟知的乡音土语,闻那亲切熟悉的土腥味、牛粪味、灶烟味、饭香味,忆起童年的往事、趣事、开心事,就像听到母亲呼唤自己的乳名,立刻心花怒放。置身故乡的田间地头,格外兴奋踏实。泥土的故乡,扎满我生命的根须,是我心灵皈依和朝拜的圣地。
春天的山村就像处于变声期的孩童,日渐丰满,悄然漂亮。早饭后跨进父母精心打理的菜园,只见韭菜、大蒜、小葱、白菜、生菜都已青枝绿叶,你挤我,我挨你,长得亲密兴旺。夜晚与爹娘拉上半宿呱,像品尝味道醇正的陈酿;盖着母亲提前晾晒过被子,只觉得厚厚的、暖暖的,阳光的味道一直暖到心底。
难忘童年时代,我放学后扔下书包就去沟底岭旁剜菜、割草、放羊。麦苗浇过返青水,弥漫着清香的雾气,伴随各种野花的淡香,沁人心脾。田间、沟底、河沿上的野草紧紧抓住大地,茁壮、坚韧,那是上等的牲畜饲料。弯腰拔草,手掌心常常划出道道血口子,手上的绿草汁几天洗不掉。
我深爱土地,缘于我的祖辈,尤其是我的爷爷。爷爷一生坎坷,七八岁时就给地主家放牛,建国后有了自己的土地,便把土地当作命根子,耕种、管理、收获,都精掐细算,妥妥贴贴。每次下地,必须先把鞋脱了,直接光着脚板。爷爷说,地是通人性的,可不能用鞋踏。如果踏了,地就喘不动气了,庄稼也就不爱长了。因而全家人把土地当作恩人、亲人,春夏秋冬,义无反顾地爱惜、保护着土地。
父亲好像也能感觉到土地的体温和脉动。那责任田总得深翻整平、刨垄调畦,体味土地苏醒的喧哗与冲动。那年播种前,父亲走到地中央,深深刨了几镢头,轻轻跪下右腿,将十指插入鲜润的泥土中,用力攥一把,看一看土地的墒情,放到鼻子前闻一闻,口里念叨着:“这泥土,多香呀!这土,多肥呀,肯长庄稼,种啥都成!”,然后把泥土捏出心中渴望的形状,再虔诚地一丝丝地散落在地里。那是父亲一生重复了许多次的庄重礼仪和独特享受。人勤地不懒。那普通的土坷垃,在串串汗珠的浸润下,长出沉甸甸的丰收谣曲;那小麦、地瓜、苞米开放的花朵,点缀着全家人幸福的鼾声;那把弯弯的镰刀,在父母布满老茧的手里,飞快地收割生活的希望。
记得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捏泥巴、塑泥哨、摔跤等游戏,每项游戏都离不开泥土,伙伴们也因此壮得像小牛犊,很少生病。大人们说这是因为吃了土、接了地气。我们还疯狂地洗过“黄土澡”,山地上的土壤是砂土质的,干净,爽气。大家沐浴着温煦的阳光,手里抓满温软的浮土,让土从指缝里慢慢漏下来,看细土面在头皮上、脖子上、肩膀上、胳膊上水一样流淌着挂在密密的汗毛上。有时还把手掌伸开,迅速按上身边平整的浮土。那浮土又绵又轻,烟尘般从手掌下溅起来,水一样从他手指下漾开,散落到脸上头上身上。泥水、汗水、泪水和口水交织在一起,一会工夫,就成了“泥娃娃”。然后跳到池塘或河溪中冲洗干净,周身光滑,留下泥土淡淡的香味。
对游子来讲,身体和心灵都是泥土塑的。因为根扎在泥土中,血液流淌在那片土地上,心里始终装着乡村的碾磨、土坯房、庄稼地和亲人,于是就有了根深蒂固的乡情和刻骨铭心的故园情结。虽然,曾经感动的人和事、景和物永远不会复原,但时常会在记忆的底片上清晰地显现出来。脱去鞋子走在柔软、潮湿而又平坦的田野里,一股地气从脚底板一下传遍全身,大口呼吸乡村那伴有泥土味的新鲜空气,真是美不可言!
年复一年,土地一声不吭地奉献。只要用犁深翻,依然露出一层层新土,而且会越来越肥沃。万物生长于泥土,又回归于泥土。故乡的土地上,有我的祖辈辛勤耕耘的足痕和生活艰辛的哀叹,记载着一代代人的苦乐、荣辱与辉煌,包括安睡在山坡上的坟墓;孕育着一代又一代新生命,常有婴儿清脆的啼哭划破黎明的山乡……
生命与泥土相偎相依。城市人是被泥土里长出的庄稼营养着长大的,却不喜欢泥土,更反感泥土和风相互缠绵、嬉闹的情景。虽然泥土烧制的砖块垒高了城市的眼光和高度,但城里人还天天嚷嚷缺钙、补钙的时尚话题。化肥、农药的普及和污水的流淌,留给肥沃的田野声声叹息和呻吟,也削弱了故乡泥土的香纯度,让人焦虑、心痛!我尽管脱除粗布衣衫,换上西服、皮鞋,成为城市的一员,但像一棵被山风移栽进城市的庄稼,依旧坚守泥土的品格,留恋泥土的芳香。
初夏时节,赤脚走在故乡的土地上,用力攥一把山乡温热的泥土,攥一把泥土的芳香,泥土那奇妙独特的芳香入鼻、入心、入骨。心灵注满泥土香,凝聚人生底气,周身气血通畅,顿增昂扬向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