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宋国刚
被采访人:张老师
记者手记:
做记者十余年来,接触过很多代课老师,或是来报社上访,或是被记者采访。每一次接触都会给记者留下不一样的感觉。
他们曾经是老师,是灵魂工程师,也许源于小时候对老师的那种敬仰和惧怕,每次接待都是小心翼翼,尽量满足他们的请求。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内心一半是空的,只有学生,没有自己。
张老师性格平和,把自己的苦淡淡诉来。一切源于爱!
一、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我走上讲台
2002年元宵节过后,孩子们已经开学了。女儿回家说,教她们的老师已经走了,校长在给她们代课。过了两天,女儿又说,有位老教师去教她们了。我猜想,应该是村里那位退休的老教师吧?一周以后,老人身体吃不消,也不去了。
开学第二周,女儿说,又来了一位新老师。可是,听说村里不给钱,那位老师也很快离开了。
开学第三周,女儿说,妈妈,又是校长教我们了。校长一个人教两个班,精力有限,我怕耽误孩子学习,打算让女儿去我娘家村上学,可女儿舍不得离开我。看看女儿眼泪婆娑,我左右为难。那时,我突然想到,我是高中生,我有能力,我可以去教啊!那些代课教师不愿意去,不就是因为没工资吗?我不要工资,校长会不会同意我去?只是儿子才三岁,又没人照看,只能自己带着,我心里还是没底。
开学第四周,我抱着儿子,心里打着鼓,走进了学校办公室。校长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让我回家等消息。第二天,校长来到我家里,说村里同意我去学校了。那一刻,如果不是校长还在眼前,我想我会像孩子一样蹦起来的!我压抑着自己兴奋的情感,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开始那半年很难,有很多风言风语,说我带着孩子去教学,误人子弟。做老师,注定要生活在人言中的。我没教过学,不知道怎样和孩子们打交道。一年级的学生,我给他们解释古诗的意思、背景、意境,我让他们给故事分段,总结段意,概括中心思想,把孩子们弄得莫名其妙,被其他老师嘲笑。我不怕被人笑,我向他们请教,认真地看教科书,让教学逐渐走上了正轨。
但我感觉教学并不是最难的,最难对付的是我儿子。他还太小,只喜欢吃东西,只喜欢有人陪着他玩。一次,我在教室里上课,听到他在外面突然大哭。我心里一哆嗦,连忙扔下课本跑到院子里。原来儿子无聊,在院子里用小手摇校长的那辆老式自行车。旋转的后轮让他觉得好玩,但一不小心他的小手被搅到链条与齿轮之间了。当时我差点没瘫到地上,慢慢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把孩子的手指弄出来。
给儿子上完药,那一刻突然觉得一阵疲惫猛烈地袭上心头。我想,自己挣不到一分钱,让儿子受这么大委屈,何苦呢?看着变得乱哄哄的教室,我赌气地说:“我不想教你们了!”说完趴在课桌上,泪水肆意横流。
突然间教室里变得安静了。一个学生对我说:“老师,您教我们吧,是个大人教我们就行。如果您走了,那些大班的学生又会来管我们、打我们了。”下课铃响了,孩子们走下座位,把自己捎来的好吃的东西都给儿子吃。还有一个孩子,俯下身来,给儿子当马骑。另外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扶着儿子,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儿子终于忘记了疼痛,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孩子们这是在讨我欢心,让我高兴起来,多懂事的孩子啊!
就在那时,我下定决心,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一定要坚持下来!
二、那段时光,简单而快乐
当时学校里除了老校长和我,还有两位年轻的老师。
半年下来,我没得到一分钱,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孩子们的成绩在全乡虽然不是第一名,但还排在前面,家长们很满意。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所有的流言蜚语,烟消云散。
2002年秋,那两位年轻老师走了。当时,新村委会班子上任,说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决定以考试的方法招收代课教师。
当时参加考试的有十几个人,我考了第一名,顺利被录取。
和我一同被录取的,还有一位男老师,是刚从师专毕业的学生。这样,算上老校长,学校里只剩下三位老师了。因为那位老师是男的,又年轻,教了二年级,老校长教三年级,我是女人,教了学前班。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们三位老师年龄段不同,但那是我教学以来,在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难以忘怀。
原来代课老师教课,每月工资是180元,因为我们是“竞争上岗”,工资涨到200元。
没有人能理解我们,为了每月这200元钱,我们起早贪黑,冥思苦想,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教学上,值得吗?别的学校都是四五点钟就放学,我们天不黑不放学。一周下来,因为教学用嗓的时间过多,嗓子极度疲惫,都累哑了,刀割似得疼。然而因为热爱,我们无悔。
我们都不容易。小胡老师不是我们村里的人,离家又七八里地。天暖和的时候,他就每天骑摩托车来教课,晚上再回家,我想这点工资恐怕连油钱都不够。天冷的时候,他只好住校。学校办公室很简陋,冬天只点一个小火炉,暖气因为年久失修,也不怎么热。我们的办公室坐西朝东,下午阳光很少光顾,冬天就变得格外冷。那两个冬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三、慢慢地,我尝到了作为一名代课老师的苦
我也难,儿子才三岁,因为有了工资,我自然不能带着孩子去教学,只好让婆婆看着。两个月之后,婆婆有怨言了。婆婆还年轻,什么活都还能干。为了这几百块钱,她啥也干不了,不值。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带,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孩子不听话,有时难得自己直流眼泪。可是即使这样,我没有因为个人问题耽误过一节课,没有晚来过一次,我们在村民的心目中为这个小学校的教师树立了良好的形象。
那段时间,我们很快乐。小胡老师才20岁,朝气蓬勃,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也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我们半年才开一次工资,平时刻意不去想钱的事情,每天都是简单的快乐。
小胡老师有时来我家吃饭,和我的丈夫成了很好的朋友。我知道,这所小学校留不住他,他迟早要走的。我想把舅舅家的表妹介绍给他,但舅舅嫌小胡是个代课老师,养不起家,没成。
两年之后,也就是2004年夏天,小胡老师走了。走的原因很简单,挣得太少了。在现代社会,付出就该有回报,活着就该有尊严。可是,我们付出了,我们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我们的尊严受到损害,我们满腔悲愤。我们是一个弱势群体,我们没有能力反抗,我们惟一能做的,只有离开。
2002年年底,我得到了做教师以来的第一份工资,5个月,1000元。薄薄的一沓钱拿在手中,我还是心满意足。
2003年,村班子又换届了。我和小胡老师想涨点工资。去找村干部,协商了半天,才涨了50块钱。250元,村干部说,这个数字是根据厂里干零活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算出来的。在他们心目中,我们等同于他们厂里那些干零活的。我苦笑了一下,真是两个二百五。
2003年底,都是腊月二十四了,可还是没人提我们工资的事。没有办法,我和小胡只好一同去村主任那儿“讨薪”。唉,一番折腾,我们又说了很多好话,每人只给了500元钱。
四、因为生活,我选择了离开;因为热爱,我又选择了回来
2004年秋,学校又要开学了。村会计找到我,问我还教不教?我犹豫着。正在吃饭的丈夫发话了:“不许去!我让她在家闲着也不让她去!”看看丈夫愤怒的脸,想想这一年来的辛苦,还有为此给家庭带来的种种负累,我即使再恋着那些可爱的孩子,也不能再去学校了。我说,我不去了,你们再请好一点的老师吧!会计瞅瞅我,讪讪地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难受,有泪要落下来。
开学了,我却不能去学校了。我已经习惯了走那条路,却又要习惯着不去走那条路。梦里花落知多少?那年。我种了一片葱,卖了6000元,土地回报给我的,比人给我的,要丰厚得多。
2005年秋天,在我的弟媳兰翠的邀请下,我又开始了自己的代课生涯。当时学校里已经没有国办教师了,只有我们4个代课老师,除了我和红,还有琴和梅,分别教学前班和一至三年级。我们的工资由家长凑,4个人平分。
但仅仅过了一个月,因和兰翠性格不和,我又离开了心爱的讲台。
但我需要工作,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我从邻村领衣服来,往上面缝花。这种活费时费力,挣钱却不多。少得时候,每天只能挣四五块钱,多了也超不过十块钱。这种手工活总是断断续续的,没有活时也能歇歇。
后来,我去了铸造厂。那里面的活很累,很脏,但我愿意干。我要证明给别人看,我不是一个很弱的人,我不怕累,我能吃苦,我什么都能干。在这家工厂里,我坚持干到2005年年底。
2006年春天,一位学生家长找到我,说:“今年学前班人数太多了,我们希望您能回学校继续教。”看看他诚挚信任的脸,我还能说什么呢?是脸面重要还是孩子们的学业重要?我只能点头同意。
我很珍惜这来自不易的机会。每天总是早来晚走,对孩子们尽量做到有爱心,有耐心,孩子们都很喜欢我。
到2006年秋再开学的时候,我又招收了一些学生,达到了30个。
2007年秋,那年村里达到入学年龄的孩子比较少,学前班成立不起来,需要裁掉一名老师。谁下去,都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这还真是个难题。实在没办法,村干部只有召开家长会问家长。我们的命运掌握在家长手中,我觉得我们几位老师真像待宰的羔羊,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后来,经过投票,红被裁掉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