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宋国刚
年是什么?是一种图腾,能汇集所有的欢乐,能让你放下所有的痛苦、忧愁和疲惫;家是什么?是温暖,是宽容,是能安静睡去的地方;故乡是什么?是那个牵着风筝线的孩童,他轻轻一扯,你的心就会跟着动。
虽然年年回老家过年,但今年感觉特别不一样。作为一名记者,一个记录者,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故乡写下过文字。今年特意留了心,把每天发生的一些事记录了下来,也许有些琐碎,有些絮叨,但那是亲情、乡情的自然流露。
腊月二十五(1月18日) 大雾,阴
昨天天气预报说,今日河北大部有雪,所以决定请假回老家。
其实天气原因只是其一,主要是因为我岳父家的保姆也要回家过年,年迈的他无人照顾,妻子想早些回去陪陪老父亲,我也想和已年迈的父母多待些时日(我和妻子是老乡,两家相距10公里)。
昨晚辗转难眠,想多病的父亲,想满头白发的母亲,想儿时的玩伴儿,想村北的那片枯草,想村南的那条早已湮没在荒草中的小径……
早晨,和妻子一起收拾东西,因为孩子尚小,东西多且杂。9点多,突然接到同事的电话,要我跟他去无极,和一个广告客户谈合作。毕竟还没有正式放假,工作事大。把凌乱的家扔给妻子,便出去等同事来接了。
下楼时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日下午回家。因为2009年曾得过严重的脑血栓,父亲行动、说话都很慢,他说:“电话响了6声我才挪到这儿,你别着急,我身子愈发不行了。记着,下了省道大约150米,回村的小公路上有一个坑,到那儿时一定要减速慢行。”我忙答应,其实许久未出过门的父亲哪里知道,那个坑早被填平了。但他每次嘱咐,我都不会说破,因为除了这些,他可能无法再表达对儿子的关爱了。
紧赶慢赶,回家还是晚了,到家已是下午4点。幸好所有的东西妻子早已收拾好,赶紧出发。
出门时大雾,180公里的距离,车开了两个半小时,速度并不慢,主要怕老人在家等得着急。
到家后,母亲做的疙瘩汤,炒的鸡蛋。
儿子和母亲玩疯了,因为母亲从小把他看大,直到上了幼儿园后才回老家。儿子愈发得沉了,都40多斤了,年迈的母亲都快抱不动了,但她仍不时地、努力地把孩子抱在怀中,亲不够。
我和父亲闲聊,问他过得咋样,父亲幽默地说:“身体不好也不赖,心情不好也不赖,但是日子很有盼头。”“有啥盼头?”“盼着涨工资呗,2010年我刚退休时一个月1400多,去年涨到了1600多,听说今年还要涨,你说这日子有没有盼头?”
母亲给我和妻子都做了棉鞋,说家里冷,棉鞋又暖和又轻便。
腊月二十六(1月19日) 阴
清晨6点多,在远处隐约的鞭炮声中醒来。恍惚中,知道自已已回到老家,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起床,室外明显比城里冷些,但那种冷是湿润的,是清爽的,是干净的。微微的风吹过,打在面颊上,感觉异常得精神。清醒的感觉真好。
上午去岳父家,因为是二十六,好日子,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拨结婚的。新婚的鞭炮声和过年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协奏曲。
岳父今年已77岁,但身体很好,虽然众多子女都在城里工作,但老人执意不肯搬离故土。他说:“去城里有啥好,你们能买到的我也能买到,但我能享受到的你们肯定享受不到。”因为他种了一屋子的花,一院子的菜,闲时还四处钓钓鱼。
妻子忙活着刷洗锅碗瓢盆,收拾中午饭,我陪着老人聊天。
岳父嘱咐我:“以后你要少喝点酒啊,前些日子咱们这儿刚死了个人,才46岁,听说就是喝酒喝的。酒这东西,工作、交往中少不了,但要有节制,酒多伤身,尤其像你这个年龄,等身子伤了后悔也就晚了。”
老人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很多他老家的人和事,其实他说的那些我都不知道,但我还是认真地听着。老人上了年纪了,圈子小了,很多话自然也就没有人细心地去听了。也许老人并不期望你能听懂多少,只要你听着就可以了,他内心的那些陈年旧事需要时不时地翻出来晾晒,不然会发霉的。
岳父家一出门便是一片麦田,今年发现麦田中已建起了一片楼房。问岳父,他说:“这原来都是地啊!这不,前面还要建。唉,地越来越少了,以后你们吃啥啊?”是啊,如今到处都是违法占地,因为这其中牵涉着太多的经济利益,官、民、违法的、守法的,都已纠缠不清。
腊月二十七(1月20日) 阴转多云
昨晚睡到了岳父家,火炕,早晨醒来,身下暖暖的,很舒服。
天气预报说有雪,但睁眼看看窗外,并没有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天气预报又忽悠了大伙一把,我微微地有些失望。
此时的雪,是个矛盾体。种地的农民盼着下雪,“瑞雪兆丰年”嘛,再说家乡已许久没有下雪了,麦地已稍稍地有些旱了;而那些漂泊在异乡,正准备回乡的人们,则怕此时下雪,雪会阻断他们回乡的路,他们见到自己亲人的时间也许会晚几个小时、半天、一天,往常这点时间谁也不会在乎,但在年节,在外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则会掐着手指头掰算,为的就是早些见到妻儿父母。
上午10点多,回到自己的家。母亲急急地问我:“中午咱们做啥饭啊?炖的有肉、鸡,炸的有带鱼,鲜菜也备齐了。”我说:“中午要去同学家,我们不在家吃了。”母亲有些失望,讪讪地说:“唉,你们去忙吧,中午我和你爸凑合凑合就行了,这回省事了。”
下午,从同学家出来,和妻子逛了逛泊头的商场。这回真是见识了农村蕴藏的惊人的消费力。5层的商场,人们摩肩擦踵,每个柜台前都挤满了顾客,商场的东西像是白给一样,收款台前更是排起了长龙。这种景象,在石家庄的大商场里是从未见过的。
农村人真有钱了吗?不尽然。我觉得这是一种释放,农村毕竟消费渠道少,他们一年能逛几次商场?再说平日的生活也比城里人节俭些,累了一年了,此时借机犒劳一下自己和家人也是应该的。
晚上去岳父家吃饭,他拿出一张纸条,对我说:“给你爸捎个好消息回去,我上午从电视上看到,今年退休工人工资又要涨10%,让你爸也高兴高兴。”
晚上放了几个礼花弹,璀璨的烟花绽放在空中,很漂亮,远处零星的烟花此起彼伏。是啊,年快到了。
腊月二十八(1月21日) 多云 大风
早上起来,风很大,终于把严冬刮来了。
今天是我村的集日,小小的村庄沸腾起来。我也跟着去凑了凑热闹。沿途熙熙攘攘的都是人,看着都眼熟,但因离家已十五六年,大部分已叫不出名字,但都热情地打着招呼,言语中透着喜悦。
集市很小,只有四五十个摊位,大部分都是卖鲜菜、肉、衣服的,这应该是人们年前最后一次采购的机会,虽然价格比平日都涨了些,但依旧阻挡不住人们购物的热情,大家已忘记了怎样讨价还价,都着急地把东西揽到自己怀中,怕需要的东西被人抢光。
中午饭是在岳父家吃的。饭后,老人对妻子说:“别总在这儿了,回婆家帮着婆婆收拾收拾过年的东西,干点活儿。”
岳父把我们一家送出门。车沿着又长又窄的胡同缓慢前行,从后视镜里看到年迈的岳父一直站在门口,久久不愿回去,举起的手久久不愿放下,像凝固了一般。猛然间,妻子扭头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哭了,我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儿子上前搂住他*的头,说:“妈妈,别哭了,我听话,我乖。”
才3岁多的儿子此时肯定不能理解妈妈内心的悲苦。岳父有7个子女,都很有出息,大都不在身边,而岳母去世得又早。妻子哽咽着说:“爸爸太可怜了。”此时此刻,老人也许并不需要多少金钱,多少礼物,他的需求很简单——一家人能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团圆年。
一路无话,一路的沉默,老人那孤单、苍老,在门前举手和我们道别时凝固般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每位父母都盼着子女能跳出“农门”,升官发财,但愿望真正实现时,老宅中只留下他们孤独的身影,他们内心的苦楚谁又能替代呢?
晚上,和几个儿时玩伴聚会。明明组织的,他去年投资十多万建了一家猪场,前段时间刚进了十几头母猪。
酒至半酣,明明感慨地说:“现在就种地、打工容易,没人管,但挣不了大钱。农民要想干点别的事,太难了,处处刁难,处处阻力。报纸、电视上说的政策很好,但到了基层,没一个部门真心帮你,都想从中捞点、赚点。唉,好好的经都让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
腊月二十九(1月22日) 晴
今天是除夕。
按照老家的习俗,上午要去拜祭祖先,母亲早已把烧纸准备好了。
我家的祖坟就在村南,很近。我去得稍微晚些,坟前已有祭拜的痕迹,荒草已被烧去大半,鞭炮的碎屑布满坟前。
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我点着了烧纸,心中默念:爷爷奶奶,过年了,来看看你们,给你们捎些钱,你们也好好过年。其他祖辈的坟前,我也分别点燃了一些纸钱。
爷爷奶奶生前是最疼爱我的,我也曾是他们的骄傲,但他们无福看到自己的孙儿成家立业。我不相信有来生,不相信有灵魂,但我有信仰,相信自己的内心,其实我祭拜的是曾经的活人,他们活着时,给了你关心、照顾和疼爱,他们死后,应该享受我们的怀念。
点燃一根烟,烟气被刺骨的寒风刮得四散。我想,我死后是不是也要和这些先人们埋在一起,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后辈、亲朋会怀念我。
晚上,一家人团坐在桌前,我和妻子倒了些酒,母亲、儿子倒了些饮料,父亲因为身体不好,以粥代酒。我端起杯,说:“过年了,共同举杯,祝愿来年全家顺利、安康。”
吃完饭,便去外边放烟花。此时的夜空中已是一片璀璨辉煌,各色烟花此起彼伏,煞是壮观。但让我失望的是,大街上寂静一片,不见人影,记得小时候此时的大街上是最热闹的,是孩子们的天堂,提灯笼,捉迷藏,东家串,西家跑。唉,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除了电视、电脑、手机,还有什么童年记忆可以留下。
初一(1月23日) 晴
昨晚定的是6点15分的闹钟。
但刚5点半,我便醒了,也许是有一丝对新年的期盼,也许是被新年的鞭炮声惊醒的。
外面的鞭炮声像是变奏曲,从开始的零星到后来的密集,声音越来越高。年开始了。
如今,家乡拜年的习俗已改变,不再像前些年起得那么早了。我家吃完饭已7点多了,第一拨拜年的人才登门。现在已没有磕头的习惯,大家只是说些祝福的话,互相问候一下。
我先到四叔家给叔叔婶婶拜年,再和堂弟一起出门拜年。
宋家在村里是小家族,才三四十户,我家辈分比较高,再加上这几年几位辈分高的老人都去世了,能串的门没有几家了。
大街上尽是喜悦的人们,没有了矛盾,没有了纠纷,没有了愁苦,一切都在那一声声“过年好”中消失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习俗。
拜年时,发现有个现象,在农村60多岁的人大都还在打工,自己老两口要生活,有的甚至还要补贴子女一些。目前农村的养老还是靠子女,尤其靠儿子,制度尚需完善。听说今年泊头要实行新农保,年满60岁的老人每个月能发60元的养老金,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乡亲们,但他们并没有我想像中的兴奋。“有点少,如今60块钱能干啥?吃饭都不够。”但我觉得虽然少些,至少释放了一个信号,国家已开始着手解决农村养老问题,只是限于当前的国力,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前行。
初二(1月24日) 晴
年算过去了,昨日喧闹的乡村沉静下来,早晨甚至都没有了鞭炮声,这让几天来都从鞭炮声中醒来的我很不适应。
9点多才吃完早饭,难得的安静时光,坐在桌前和父亲静静地聊天,聊他的病情,我的工作,社会的趣闻,国家的政策。
上午11点多,和妻子、儿子去村南的商店。因为今天是串亲戚的日子,来往的人员车辆很多。短短300多米的距离,10多分钟的路程,竟然遇到了7辆汽车,而摩托车只有3辆。妻子不禁感叹:“时代发展太快了,前几年咱家刚买车时,轿车在村里还是稀罕物,看如今,农民都拿它当代步工具了。”是啊,时代正在以你我都难以想像的速度快速地前行。
初三(1月25日) 晴
本来计划今天要回石家庄,但妻子提议一家人去吴桥杂技大世界看看。
打电话叫上姐姐和外甥。因为父亲需要人照顾,姐姐和母亲只能去一个。去跟父亲说时,他说:“让你娘也去吧,她爱热闹,又没怎么出过门,让你三叔过来给我做饭就可以了。”听后,有些唏嘘,自父亲病后,他脾气大变,有些不近人情,和母亲经常吵嘴。听完父亲的话,才觉得无论怎样吵闹,他们还是最亲的,才是能携手走完一生的人。这才是爱,一种无言的爱。
9点半出发,拉着母亲、姐姐、外甥、妻子、儿子,1个半小时的车程。吴桥杂技大世界里人流如织,听口音,看面貌,大部分是农民,看来农民真的一改曾经穷、苦、土的面貌,出外旅游已是一种趋势。
娘带着儿子小心翼翼地,生怕她孙子出点差错,几次我说我来带,她都没有同意。也许老人也希望能痛痛快快地看些杂技表演,但是在她心中还是家为重、人为重。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
初四(1月26日) 多云
今天要回石家庄了,肯定要回了,因为回来还有很多事情。
昨晚和父母说起此事时,他们都默默地,母亲忽然说:“你们有事就走吧,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再住一天,过年了嘛!”我没敢接话,因为我也无话可说,有事吗?的确有;没有事吗?的确也可以推开。但这就是生活,如今我们的生活重心已经在城里,故乡只剩下回忆了。
离开,是早晚的事情。
早晨,刚6点多,就听到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母亲起床了,她在给我们收拾早餐。
听,是开门的声音;听,是出门倒垃圾的声音;听,是刷锅的声音;听,是切菜的声音;听,是菜下锅的声音;听,是和父亲小声说话的声音;听,是沉默等待着我们起床的声音。
其实我不想听下去,更不想打断她的忙碌,我知道,她在尽她的一份心,如果打断,她心不会安。
早餐非常丰盛,一桌子的菜。
饭后,开始收拾回家的一切。父亲、母亲默默地看着,时不时地提醒我们不要落下东西。
9点半,车已经发动,母亲、姐姐、姐夫、外甥都送到了门外,我不敢看他们,只是跟儿子说:“跟奶奶再见,跟姑姑再见,跟哥哥再见。”眼角的余光中,看到母亲那苍老的身影,我叹了口气。
走了,曾经睡过的、去过的、熟悉的一排排房子一闪而过。
走了,注定要离开的人,再留恋只是枉然。
走了,点点的记忆铭刻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