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剪报》文选（1441）

林叔就是咱家人

包成襄

父亲去世三年后，林叔来到了我家。同父亲相比，他平凡得实在是乏善可陈。可是，50岁的母亲需要一个老伴儿，而一个50岁的老人对另一半的要求也务实本真很多——只要人好就行。

　　林叔是远近闻名的好人，母亲选择林叔的理由其实算得上自私——她服从并照顾了父亲大半辈子，她想做一回被照顾的对象。

　　就这样，他和我母亲住在了一起。

　  林叔把我母亲照顾得很好，她每次见我都嚷嚷要减肥，那语气是幸福的。

　　林叔说：“再别夸我做的饭好吃了，说真的，谁一说我这个优点我就脸红。一个大男人，把饭做得好，其他方面草包一个，这哪算优点啊。”

　　渐渐地，我们对林叔的好感越来越浓。有时候，甚至有一些依赖，他总是无声地为我们做很多事——换掉家里的坏水龙头；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母亲住院时，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直到出院后才告诉我们。

　　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病倒，而且病得那样严重。他在送我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轰然倒下—脑血栓，半身不遂而卧床。

　　我，还有他的儿子，起初对他的治疗都很积极，我们希望他可以好起来，依然可以像从前那样为我们服务，任劳任怨地。可是，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没有想到的是，先我弃他而去的，是他的儿子。儿子开始很少来看他，直至后来连面都不肯露一下。每次打电话，儿子都说自己在出差，回来就过来看他。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在这个时候跟我提出要和他分手。他（她）们本来也没有登记，就是一拍两散的事情。母亲跟我说：“我老了，照顾不动他了。妈帮不上你什么忙，但也不能捡个残爹回来，做你的拖累。”

　　这就是冰冷的现实。我不想让母亲去做这个恶人，于是我狠狠心，决定由我来说出分手的话。

　　“林叔，我们都得上班，我妈身体又不好。你看能不能这样，出院后，你就回你自己的家，我帮你请个保姆。当然，钱由我来出，我也会经常去看你。”

　　话说到这里时，他不再哭了，只频繁地点头，含混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用请保姆，不用……”

　　走出病房，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还是流了眼泪，说不清是解脱后的轻松，还是心存愧疚。林叔离开我们后，他成了我们家的禁忌话题。

　　林叔不在，2012年除夕，我们过得有些寂寥。再也没有一个人甘愿扎在厨房里，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做吃的。我们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年夜饭，却再也吃不出浓浓的年味。儿子在回家的路上说：“我想吃爷爷做的松鼠鲤鱼。”妻子用眼睛示意儿子不要再说话，可是，儿子反而闹得更凶：“你们为什么不让爷爷回家过年？你们都是坏蛋。”妻子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可是，那耳光却像打在我的脸上。

　　儿子的一句话，让我们曾经自以为的所有心安都土崩瓦解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的眼睛也红红的。

　　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多么不愉快的大年三十。我无比怀念去年他还在我们家的那个年——一个家的幸福温馨，总是建立在有一个人默默无闻地付出，甘当配角的基础上。

　　不知道在这个夜晚，林叔，你跟谁一起过？又是否也会想起我们？会不会为我们的无情，心生悲凉！

　　新春的钟声敲响后，我还是驱车去了他那里。他步履蹒跚地给我开了门，见到我，嘴上在笑，眼里却有了泪。走进他冷锅冷灶的家，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止住。我拿起电话，打给他的儿子，大骂一通之后，开始给他包饺子。保姆回家过年了，给他的床头预备了足够吃到正月十五的点心。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让他的家里有了一丝暖意。他一口一个地吃着饺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打开那瓶之前送给他的五粮液，给他和我各倒了一杯。酒水下肚，我说了许多话：“林叔，你不能怪我，我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云云。”他一直在点头，依然还是那句话：“你比我亲儿子都要亲。”

　　我在初一的凌晨摇摇晃晃地离开他的家，喝了酒，只好把车停在他的楼下，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满目凄凉。

　　站在大街上，我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骂够了，骂累了，我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背起他就往外走。他挣扎，问我：“你这是干吗？”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回家。”

　　林叔回来了。最直接表达高兴的，是我的儿子。他对他又搂又亲，吵闹着要吃松鼠鲤鱼，要吃炸麻花，要做面人小卡。

　　妻子把我拉到厨房，问我：“你疯了？他儿子都不管他，你把他接回来干吗？”我不再发火，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他儿子做得不对，那是他的事，不应该成为咱放弃林叔的原因。在我心里，他就是家人，家人是不能抛弃的。”

　　同样的话，说给母亲听时，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儿子，妈没想到你这么有情有义。”我说：“妈，放心吧。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就算有一天，你走在林叔的前面，我也会为他养老送终。再说白一点儿，以我现在的收入，养个林叔还费劲吗？多个亲人，有什么不好呢？”

不一会儿，我的儿子进来了，进来就求我：“爸爸，别再把爷爷送走了。以后，我照顾他，以后你老了，我也照顾你。”

［摘自《家人》］ 载第497期《再剪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