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外婆

•   在病床的卡片上，外婆的名字叫“浦凤仙”。她生于1914年，那时候，小凤仙应该正红。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和小凤仙是不是有关系，不过那年代“凤”和“仙”都是女性常用的名字，不算巧合。外婆嫁给外公后，一直随外公的姓，叫孙凤仙，浦凤仙只印在身份证上。很多年来，她是个与世无关的老人，用不着身份证，也就用不到这名字。直到今年，她住院了，医院不管这些，只看身份证，她的官方名字才终于为人所知。

  上海人讲虚岁，这一年，外婆实岁99，虚岁100。经常有隔壁病友来看她，“听说来了个100岁的！”看过之后，所有人都说不像。上了年纪的人，脸面要靠牙齿撑着，外婆的牙齿完好，脸也就饱满、方正，没有老相。人们来参观过她，嘴上赞叹过，心里就多了一份活着的信心。100岁，并不那么遥远。

  但是，外婆毕竟100岁了。100岁，想想都吓人。这100年的热闹，她一个都没落下。但她好像与这些都无关，只当它们都没发生过。她不关心近代史，历史只留给历史以外的人关心，历史中的人、普通人，从不拿它当回事儿。因为在时代更迭之外，世俗的生活自古依然，永远如此。

  如果硬要说时间对她有所影响，那也只是勉强影响到她的身体。平心而论，这100年来，外婆把这具身体看护得算是相当完美，她的医保卡余额比我岳母的都多。我岳母的医保卡，两个月就用光全年的额度，剩下10个月就只好自己充值。外婆的医保卡，在10年前切除白内障时用掉一笔，这次住院又用掉一笔，至今还有几千块。她几乎不麻烦医院，她的老年生活中没有“药”这个关键词。

  所以，这一次她刚入院时，药对她格外有效。开药的时候，医生显得很没有成就感，完全没有平时生杀予夺的气势，他说：“要么就开点疏通血管的吧，她体内的血，流了100年了，流不动了。”于是，100年来，她的血管首次迎来了新鲜的液体。她的身体缺少应对这液体的经验，药长驱直入，一路没遇到抵抗。她的脸色登时好了很多。

  但是好景不长，几天之后，点滴卡在半空，打不进去了。护士过来检查了设备，并没问题，便汇报给了医生。医生说：“是血管的原因，要么就别打了吧，这血管用了100年了，不好用了。”

  我们感叹身体的奇迹。这年代，什么东西能用了100年了还能用？就在几个月前，外婆还跟我们下馆子，吃肉丸和醉虾。她前排上下都有牙，那牙用了这么多年了还能用。

  我们去的那天，她精神正好，转着眼睛看人，在陌生人——比如我——身上停留更多时间，眼神充满好奇。她那只切除了白内障的眼睛，仍有光亮。被她看得久了，你会有点不好意思，想凑过去和她搭讪。等凑过去，她已经又睡了，一副对你毫无兴趣的样子。别人给她翻身，她不为所动，沉着身子不配合，鼻子哼哼。“活得不耐烦”：我突然对这话有了新认识，没有贬意。

  她不再说话，偶尔学话。我岳母趴在她耳边喊：“妈！吃药了！”她听一会儿，突然说：“噢！吃药了！”其实她只要应一声，我们听了就很高兴，完全没必要用这么高的声调。

  入院之前，外婆一直留光头。大概舅舅嫌头发长了难打理，他一个独身男老人要照顾外婆起居，还要给她梳头，难度大了点。外婆也不讲究，于是就留起了光头，但是终年用帽子包裹着，挡住光头，也保暖。这次住院，帽子不能戴了，护士看她光头，脸又方正，表情又严肃，直接把她推进男病房。舅舅反复解释了，人家才肯放外婆回归女病房。岳母和大姨妈之前都劝过舅舅，希望外婆重新留起头发，舅舅不听。直到外婆住进医院，大家开始公开谈论她的后事时，我老婆说了一句话，舅舅才改变主意。

  她说：“还是留头发吧，光着头，怕外公认不出。”

  外婆于是重新留起头发，截至今天，已经长出白白的一层。仍然浓密、健壮，充满生命力。那些头发，长了100年了，还在长。

  （摘自《信息时报》 图/游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