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同族六爷，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像座铁塔。人长得结实，两片嘴唇厚厚的，笨嘴笨舌，张嘴说话就“你你你”、“我我我”，一句话说不囫囵。

    六奶比六爷小十岁，人长得小巧玲珑，白皙的脸蛋儿，弯眉俊眼，小薄嘴唇，说起话来声音甜甜脆脆的全是新词儿，一套一套的。村里人都这么说:六奶这朵鲜花真正插在了牛粪上。六爷憨里憨气，人过三十没娶上媳妇。六奶幼年丧父，家境贫寒，跟哥嫂过。哥嫂因为她没少吵闹，嫂子恨不得马上把小姑子嫁出去。水灵灵的六奶就这样嫁给了六爷。六爷慢性子，像头老牛。当年在生产队里干活，他不奸不滑，庄稼活不精，手头又慢，别人干完了在地头上说笑，他一个人顶着烈日吭哧吭哧锄地。

    回到家里冷锅冷灶。媳妇在炕上躺着，六爷一声不吭先做饭。六奶则高一声低一声的骂，骂哥嫂瞎眼坏良心，给她找了这么个傻乎乎的主，六爷听着大气不敢喘。盛好饭菜端到炕头上，陪笑三番五次地叫，硬是把六奶拉起来，这才勉强接过筷子接过碗，一边吃一边骂哥嫂，捎带骂六爷。

    六爷家里穷，六奶日子不顺心，三天两头怄气，一来二去的身子软了，时常生病。咳嗽发烧，一发烧就气喘，人在炕上缩成一个圆蛋儿。每每这时候，六爷就烧一大碗姜糖水，一手端着碗，一手扶着她，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去，再放她躺下，盖上厚被子，压上个大枕头，令六奶发汗。“憋死我啦！”六奶在被子里喊叫。六爷不听那一套，再把棉被掖严实。六奶一身透汗出来，好多了，又有了力气坐在炕头上骂六爷。

    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就连亲弟弟也欺负老实的六爷。本来属于六爷的那块宅基地，也被弟弟强行霸占，要盖新房。六爷吧嗒吧嗒抽烟，骂死也不出门。六奶火冒三丈，出去理论。对方全家齐上阵，连骂带搡，六奶人单力薄，万般无奈，回到家里，倒在地上，拍着巴掌哇哇大哭。

这种情况下，我就很同情六奶，她跟六爷受委屈，日子过得很不容易。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六奶精神恍惚，没人的时候自言自语，哭笑无常，整天不睡觉，半夜里“嘿嘿”地笑。六爷也不睡，坐起来守着她。

六爷从集市上买来六奶最爱吃的凉粉、煎包，他坐在炕头抽烟，瞅着六奶吃。

    六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时常在六爷面前流眼泪。有一次六奶病重了，抽抽噎噎地对六爷说：“这么多年难为你了，我对不起你，嫁给你我心里觉得委屈看不上你。可是，你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你也是个可怜的人……我整天病病殃殃的，你煎汤熬药服侍我，这辈子报答不了你的恩情，下辈还嫁你……”六奶一边说，泪水滴滴往下落。

    六爷两片厚嘴唇颤颤地抖着，转过身，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