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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发表于:2021/8/18 17:21:00   | 只看该作者 查看该作者主题 楼主 
一盏麻油灯
作者:张忠诚
  货郎沟柳条家的麻油灯,一直亮着。麻油吱吱烧,灯芯积了炭,火光暗下去。娘喊小儿子柳条去拨一拨灯火。柳条窝在炕头替哥擦三八大盖。擦着,擦着,柳条学哥打枪的样子,托起枪瞄碗柜上的麻油坛子。柳条正瞄准呢,娘喊他拨灯芯。柳条嘟囔着嘴,埋怨起了娘。柳条说,都是娘打岔,不然我也崩碎了一个小鬼子的脑壳了。娘嗤嗤笑起来,说,柳条,瞄油坛子不算啥,有能耐崩碎几个小鬼子的乌龟壳。
  柳条擦的三八大盖枪,是哥从鬼子手里夺过来的。柳条听娘这么一说,来了兴致,问娘,你啥时候也让我去当兵,我也想学哥那样威武,去敲小鬼子脑壳。娘说,等你长到碗柜那样高,娘就放你去当兵。柳条听娘这样说,忽地窜到地上,赤着脚站在碗柜前,和碗柜比身高。一比,还矮着碗柜一拳头。柳条失望地耷拉下脑袋,抱着枪窜上炕,丢了兴致。
  灯火暗淡得不行了,娘催促柳条快点拨火。娘说,你哥后半夜就要随队伍开拔了,娘得把这双棉鞋缝出来。娘的话柳条没听进去,嘟囔着嘴不搭理娘。娘一笑,挪过身子,亲自去拨灯芯。灯火重又亮起来。娘估摸时间不早了,加紧了穿针引线,麻绳拉出了一股风。
  屋门一响,门外闪进来一个膀阔腰圆的后生。娘没抬头,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大儿子柳树。柳树站在地中央,灯火在窗纸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柳树说,娘啊,不是说不要你缝吗?眼睛又不好,熬瞎了眼睛就看不见亮光了,好日子在后面呢。柳树转而又对柳条说,老二,哥不在家,你得看着点娘,可别让娘再这么点灯熬油的了。
  柳条不理哥,嘴巴撅多高。柳树一看小老二生着气呢,问娘,娘,小老二撅着的嘴巴子能挂个秤砣不?娘嗤一声又笑了,说,岂止挂一个秤砣,能拴头驴。娘和柳树一起哈哈笑起来。柳条也憋不住,跟着娘和哥一起笑起来。
  娘说,柳树,快坐到炕头焐焐手。柳树没坐到炕头上去,而是将手伸到了娘屁股底下。娘坐在炕上缝棉鞋,屁股下压热了。娘打柳树的手,说,多大了,还惦记娘的屁股底下。柳树嘿嘿乐了,说,娘,你咋不说老二,他还钻你被窝呢?柳条臊红了脸说,娘,你看看哥,还战斗英雄呢?娘说,柳树,你背上枪像棵酸枣树,打起仗来像头豹子,咋就在娘眼皮子底下长不大呢?柳树吸溜一下鼻涕,说,娘,在你屁股底下焐手焐惯了,没娘的屁股,手还真焐不热?娘说,出门打仗,手冷了咋办?总不能把娘的屁股也带着。柳树说,娘,在战壕里摸爬滚打,子弹在头顶飞来飞去,哪顾得上冷啊热啊的。
  娘的屁股用上了劲,柳树就觉得手暖暖的。
  柳树又对炕上擦枪的柳条说,老二,哥走后,你可要照看好娘。柳条把枪递给哥,拍着胸脯向哥保证,没问题。娘缝好最后一针线,咬断麻绳,托着两只棉鞋,仔仔细细地端详。柳树说,娘,我要走了,天亮前得赶到伏击地点。
  柳树从娘手里摸过一只鞋就要穿。不想,娘夺了回去。娘说,儿子,今儿晚上,你就踏踏实实坐在炕沿上,老老实实让娘把这双棉鞋给你穿上。柳条也帮娘说话,说,哥,你就听娘的吧,娘叨念一晚上了,要亲手给你穿这双鞋。柳树乖乖地坐到炕沿上去。娘蹲下身子,脱下柳树脚上几乎烂掉的单鞋,穿上崭新的棉鞋。
  娘给柳树穿上一只鞋,念叨,穿娘鞋,翻战壕,小鬼子,打不着。
  娘给柳树穿上另一只鞋,又念叨,穿娘鞋,翻战壕,小鬼子,打不着……
  伏击战结束后的第二个晚上,柳树被一个游击队员送回了货郎沟。柳树牺牲了。娘又一次点起了麻油灯。柳树躺在炕上,脸色乌青,身子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坨。子弹穿过的地方缠着纱布。白色的纱布叫血染透了。紫红的颜色,和黑夜一般。娘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看着死去的大儿子。娘说,柳条,去烧一锅热水,娘给你哥洗身子。柳条咬着嘴唇,双眼贮满泪水。看着哥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体味了死亡的含义。柳条到院子里,摸黑抱来一捆干柴,在灶下引燃了。亮光从灶口照出来,在灶间划出一块明黄色,像一盏麻油灯。
  娘给大儿子脱衣服。娘解开柳树的衣扣,摸到了儿子凉滑滑的胸口。娘的手在儿子的胸口来回抚摸,仿佛要找到一丝活着的体温。无奈,柳树全身都是冰冷一团。
  娘想起了十年前,给男人柳百顺擦身子的情形。货郎沟管贩牲口叫走牲口,柳百顺就是个走牲口的。那个狗年月,小日本已在东北横行霸道了。柳百顺到关里贩驴归来,赶着三头驴,刚出山海关进绥中县城,三头驴就让日本兵劫了。柳百顺说了一箩筐好话,到头还是挨了日本兵一顿枪托。鼻青脸肿的柳百顺,被日本兵拉到宪兵队,给日本人杀驴。那三头驴是柳百顺亲手杀的。杀了驴,柳百顺还要给日本人煮驴肉汤。到后来,日本兵敲着柳百顺的脑门,呜哩哇啦骂了一顿娘,才放了柳百顺。受了日本人侮辱的柳百顺,连家都没回,半路上投了郑桂林将军的义勇军。后来,柳百顺在九门口战斗中,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柳百顺的尸体运回货郎沟,柳树娘也是在这盏麻油灯下,清洗了柳百顺的身子,干干净净地埋掉了。
  水开了。柳条找来洗脸的盆子,又生怕盆子里沾染了污泥,脏了哥的身子。于是,柳条拿清水涮了一遍又一遍。娘没哭,柳条也没哭。柳条不是不想哭,是不能哭。哥走前嘱咐过柳条,在家照顾好娘。哥走了,柳条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柳条一哭,娘就会更伤心。柳条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哭,要好好照顾娘。
  柳条洗净了盆,舀了一瓢开水,再舀一瓢冷水。柳条端着一盆冷热适中的清水,来到娘的近前。娘正拿梳子给哥梳头发。哥的头发里沾满了泥土。娘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翻,一粒泥土一粒泥土地拣。柳条在娘的身后说,娘,水来了。娘像是没听见柳条的话,依然给柳树梳着头发。柳条就没再打扰娘。悄悄地将水盆放在娘的身边。灯火暗下去了。柳条没用娘提醒,拿起拨火棍,拨去了灯芯的积炭,将灯火拨得很亮。拨完火,柳条蹲到娘身边去,给娘打起了下手。
  娘给儿子穿上了柳百顺生前常穿的衣褂,整整齐齐的。柳树干干净净地躺在炕上,一尘不染。头枕在娘盘起的大腿上,脚上穿着那双棉鞋,仿佛不是死掉了,是累过头儿了,暂且在娘的怀里歇一歇,偷走一点娘的体温。
  麻油灯烧到了深夜。柳条拨了几次火,火苗依旧奄奄一息。娘说,老二,别拨了,该添油了。柳条跳下地,到碗柜的坛子里舀一匙子麻油,添到麻油灯的肚子里。火光又亮起来。娘是要给大儿子点一晚上的长明灯。娘俩坐在灯下,看着火光一闪一跳。
  柳条说,娘,不要怕,我来照顾你,我答应了哥的。娘看着柳条,听着老儿子充满男人味道的话,发现柳条一夜之间长大了。娘腾出一只手来,像抚摸柳树的胸膛一样,抚摸起了柳条的脑袋。娘说,柳条,你想当一个像你哥一样的英雄吗?柳条说,娘,我想。可是,娘,我当不了英雄了。娘说,为啥?柳条说,娘,爹走了,哥走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得替爹和哥照顾你一辈子,我答应了哥的。娘说,傻老儿,娘不用谁照顾,娘想让小老儿也当个英雄。
  娘俩叽叽咕咕,说了大半夜的话。不知不觉间,远处传来了头遍鸡啼,一壶灯油也快敖干了。
  娘下地翻箱倒柜,给柳条找出一件过年才穿的干净衣裳。柳条说,娘,这衣裳等我回来穿吧。娘说,傻老儿,新衣不穿,压在柜子底下也烂掉了。柳条就直挺挺地站在地上,让娘给穿上过年才穿的干净衣裳。
  寒冬腊月的辽西,黎明前是浓得化不开的一团黑墨,冷风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村口,柳条和娘迎着刀子站在黑墨里,等送柳树回村来的游击队员。怕引起注意,麻油灯提在娘手上,没点。娘忽然跑回家去。柳条不知道娘想起了什么,翘着脚看着娘灰黑色的影子进了村,很快又从村里跑出来。娘手里捧着哥穿的那双棉鞋。鞋上还沾着哥的污血。娘说,柳条,你这一走,山高水长,娘来不及缝一双合脚的鞋给你穿了,带上你哥的这双鞋,等你长高了,脚长大了,就拿出来穿。柳条说,娘,这鞋还是给哥穿去吧,土里冷,看冻了哥的脚丫子。娘说,傻老儿,你拿着这鞋,看见鞋了,就看见了爹,看见了娘,看见了哥……好老儿,揣着它。
  娘将沾着大儿子血的棉鞋塞进了老儿子远征的行囊。柳条说,娘,我一定会在个子长高了,脚板长大了,穿得起这双鞋的时候,回到您身边来。您也要好好活下去,到那时,您要像给我哥穿上这双鞋一样,给我也穿上这双鞋。
  娘已经说不出话了。
  天亮前,柳条跟着游击队员走了。柳条走在高大的游击队员的身旁,显得那样矮小。娘泪眼婆娑地说,傻老儿,娘眼不瞎,娘何尝不知道,你还没有长到和碗柜一般高呀……小儿子走远了,娘还站在那里,一直高高地举着那盏没有点燃的麻油灯,仿佛是要给小儿子照一点火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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