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细雨微飘的清明。烟花翠柳环绕的墓旁,我追忆着姥姥的音容笑貌,恍惚中,仿佛看到一个婀娜娇美的女子分花拂柳迤逦踏来,倏忽间,又似化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蹒跚而去。泪水就这样模糊了我的双眼。 　　姥姥有一双小脚,是真正意义上的“三寸金莲”。她说,年轻的时候,用三尺白绫把脚裹起来,套上绣鞋,走起来,就真如古人诗中描写的那样——鲜荷摇曳,弱柳扶风。 　　其实,旧时的女子有一种别样的美丽,这种美丽当然是根植于对女子的摧残——硬生生把脚裹小,但小脚的女子确乎更增添了一种婉约,一种柔媚,乃至一种触动人心生怜惜的界乎痛苦的美感。想象着姥姥正值花样年华之时,独倚绣楼,帘动风开,兰麝流香,她忽而手摇纨扇,轻移莲步,忽而笑对菱花,揽镜顾盼,于是,一幅美人图便诞生在我无边的遐想中了。 　　然而,姥姥的命运是多舛的。她虽然生于大富之家,但人生却屡屡与她开着残酷的玩笑。五岁丧母,十岁丧父,不得不寄人篱下,依附叔叔过日子。十六岁经媒妁之言,嫁给了姥爷。但这一切又是命运的恶意安排,媒人把姥爷说成了某掌柜的独子,这样,“门当户对”就成为了必然。其实,姥爷不过是那家的“螟蛉子”,因为干净、勤谨才获得了掌柜的赏识,真实身份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伙计。姥姥的家人都被骗了,这在婚后才得以昭示。姥姥的叔叔气得要告官,但被姥姥拦住了。她迈着小脚,连夜赶回家里,跪在叔叔面前央求,才最终释然。她说,木已成舟,不要深究。好日子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来的。 　　姥姥毅然跟着姥爷,回到了农村的老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但土里刨食确实不能维持生计,况且当时兵燹连绵,许多人冻饿而死。姥姥凭着家传的经营本领,开始做起了买卖,但由于本小利薄,也只是小打小闹。艰苦的日子就这样把她大家闺秀天然的丽质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了。每天早晨,雄鸡还未报晓,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便出现了姥姥踽踽独行的身影,挎着包袱,迈着小脚,每前行三步便有一步不由自主地倒退,才可继续稳妥地走下去。三十里的路程,她一天要打一个来回。可想而知,这对于一个拥有正常脚力的人来说,都是无比艰辛的考验,何况是姥姥的一双小脚呢?可姥姥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去。许多年后,舅舅满怀深情地告诉我:要不是你姥姥迈着小脚做买卖,我们和你妈妈兄弟六人早就饿死了。 　　姥姥没有把一双小脚当成是一种负担,相反,还因此而磨练出了别人所不及的坚忍气质。二舅五岁那年,一场高烧把左眼烧坏了,姥姥心急如焚,抱着他四处寻医问药,但毫无效果。姥姥不甘心,带着二舅踏上了通往北京的火车。在北京的大医院里,医生说必须得更换一只假眼,否则会发炎溃烂,这需要一笔高额的手术费。可愁坏了姥姥!她不知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思想斗争,最后迈着小脚像乞讨一样走遍了北京所有的老亲戚。有的人家像躲瘟神一样见了她把门狠狠地一闭,有的则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端出点剩菜剩饭。姥姥本是个面子极薄的人,可在此时,她声泪俱下,一再相求,甚至长跪不起!最终,她的真情打动了不少人,二舅的手术才顺利地做了。姥姥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手指头咬咬哪根都会痛”。为了儿女们,姥姥把一生的心血都倾注了。远在青海工作的大姨婚后不久,姨夫便溘然长逝,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双胞胎婴儿。姥姥坐了三天火车,又迈着小脚爬了五十里山路才赶到那儿,母女相见抱头痛哭。哭罢,姥姥还安慰大姨要安心工作,自己则把两个婴儿硬生生从青海带回了家乡,并最终把孩子抚养成人! 　　弹指间,姥姥已经逝世三十周年了,她辞世之时,我年岁尚小。虽然姥姥没有在我的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但她的事迹却被家族中口口相传广受赞誉,我感动至深——一位婉约至斯的女子,竟以铿锵不屈的姿态走过那些曲折而艰难的岁月。谨以此小记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