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为了工作,我匆匆忙忙地赶路。
今天,我又从那条小巷走过。忽然,一阵子狗叫,一阵烧香的芬芳叫我下意识地转了一下头。“忌中”,一张白纸条,突地映入眼睛。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多少熙熙攘攘为“生”钻营的人们擦肩接踵地挤在身旁却丝毫引不起关怀,但,有时,毫不认识的一个女人的微笑,一个孩子娇憨的哭声,一朵野地里寂然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却会存在记忆里久久不平。
“忌中”,这张白纸,这张显示一个生命死亡的白纸,突然挑起我的记忆,——啊!那一双手,那一双结满粗茧的、遒劲的古松之根似的一双手,顿时浮现在我眼前!那是一双在时间的流沙中磨砺了多么久的崇高的手啊!我跌落进几年前一个下午的回忆里……
那是一间不为人注意的路旁店铺“皮鞋修理店”,大概只容得下两三个人蹲在地上的小铺子。那天刚好是个星期六下午,我的一双皮鞋后跟磨损得像高雄的半屏山,要丢掉却又不忍心,所以出门想找一家修理鞋子的。手上提着一双陈旧的皮鞋,边走着边想:在东京,像我这双鞋,不,比我这双还要十倍新的鞋子都常看见人家扔在垃圾堆里的,然而,我竟然下了决心扔掉它,因为它跟我在一起朝夕与共地走了三年路,怎能弃如敝屣呢?我要修好它!
“老伯!你好!”
“嗯,你好!要修理皮鞋吗?”那个老伯伯——皮鞋匠瞧着我手中的塑胶袋说:“让我看一看。”
我把皮鞋取出来递给他,心里有一种让人看见香港脚底似的感觉。
“噢,皮革不错,还很结实,修理好了还可以穿好久呢!”皮鞋匠,不,那位地地道道的老实的老人仰起头对我说。
“那就给我修理吧!”听我这样说,他又翻来覆去地细数着说:“换一换鞋后跟就行了!”
那一双手,就是那一双粗大结满厚茧的老松根似的手,开始在我面前钉钉子、挖洞、穿线、拿铁锤敲敲打打……
“老伯,你干这一行多久了?”
“打18岁起,干了60年了。”他不停手地说。
“现在来修鞋的多不多?”
“不多了,连穿一两回不中意的鞋子都要丢,怎么会多呢?”他依旧专心致志地工作着。
“现在这个工作过得下去吗?”
“咳!怎能过得下去!我是不工作便觉得吃饭没胃口,才在这里搞这个呢。”
“过不下去,怎么还要搞呢?”
“不搞,日子还是可以过的。就是闲不下来,而且,现在很少人愿意搞,所以我要搞!”他依然不停手地工作着。
“大量生产,皮革便宜,所以没人愿意修理,是吧?”
“是那样。但是,机器生产的皮鞋没有个性!”
“没有个性?”
“是啊!没有经过手的东西,怎么会有个性?”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惘,可又有一种毅然的反抗之光。
“最近,我的力量大不如以前了。本来也可以不用干,但,你想:人不是活一天就该工作一天吗?”
这些话,和那一双手,打那一天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烙印之后,时而埋没在世事的匆忙和时间的灰尘中,时而,不经意地在一个意念中鲜活地浮现出来……
今天,无意间瞄过这张“忌中”白纸,一种生存与死亡的微妙思绪感染了我。让我又想起那一双手,而且,那一双手逐渐大起来,大起来,向我逼了过来……强而有力地攫住我的心灵,令我觉得自己的一双手废而不用已经太久太久,几乎等于残废了!
人不管多么卑微或伟大,活一天就得工作一天,而工作是无所谓卑微与伟大的!
今夜,我有了一回快乐无比的失眠!
作者:叶笛